文／沈政男醫師
【我很累但我心疼你】
利用端午假期第一天，看完了Netflix台劇《忘了我記得》。總共八集，每集五十分鐘，很快就能看完，因為，好看，而且，值得一看！
先不講失智與長照，就說女主角被設定的工作，白天超商店員、晚上脫口秀演員，就讓人看得津津有味了。有人說該脫口秀設定的某些部份是抄襲，我看是還好，就是有參考。這應該是台灣戲劇第一次以脫口秀演員為主題，這部份在我看來是相當擬真，沒什麼破綻，因為題材就是廣義的影劇圈，編導的本行。然而，在脫口秀演員看起來，是不是也有失真之處？
▲謝盈萱（右）與秦漢（左）在影集《忘了我記得》中飾演父女。（圖／Netflix提供）
同理，我不會苛責失智與長照部份的失真，因為，就一般觀眾角度來看，已經很有說服力了。
超商店員的部份，大家都很熟悉的主題，最能看出此劇的描繪功力，在我看來確實不簡單，把平凡題材演繹得有趣又有反思之處。
女主角，也做過導遊，這部份的詮釋也是得分不少，尤其對於旅行社工作氛圍的描寫，在台劇不多，看起來也是頗有意思。女主角有一個閨蜜便是旅行社的前同事，就由她補充此行業的戲份。這樣就來到了此劇另一個成功之處，也就是三個閨蜜形成的同儕支持團體，另一個是一位年輕媽媽。
超高齡社會的另一面是少子化與不婚不生，那麼，失智與長照的未來是什麼？就是老同學、老同事，老了以後大家相互照顧啊！
真的不誇張，同學與同事，已經比家人親戚更重要了！以後的人生，就是一份收入、一個興趣、一支手機、一家超商，還有一個同儕支持團體，已經不需要家人與親戚了。
家庭，已是過時的社會制度了。這沒辦法，經濟要繼續前進，家庭就只好瓦解，其實，這是錯誤的！馬克思就是對這一點不以為然。
於是就來到《忘了我記得》整齣劇的核心主旨，我想編導並非有意識這麼設定，而是我從觀眾的角度看了出來：對於家庭制度，或者說親子關係，在失智與長照中的定位，力抗時代潮流，以相當懷舊甚至古典的方式，向家庭的傳統功能，包括家人之間的情感與責任，做了一個藝術性的致敬動作。
此劇最動人就是女主角對爸媽的依戀與眷顧，如果能夠看出這一點，大概你也是這一類人了。
照顧老人家是這樣，多情的人註定受苦；老爸老媽可以讓他們自生自滅，反正理由充分，什麼「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」云云，但對爸媽有眷戀的子女，就是沒辦法放下他們。這樣的心情，不是任何照顧資源或者照顧服務可以抵消，而且是萬萬不能，《忘了我記得》就是在演這樣的東西，這是非常深刻的筆觸，跟臨床經驗相當符合。
我看了網路幾個媒體列出的此劇金句幾十句，就沒人講到這一句：我很累但我心疼你。八集時間，大概有五集份量都在詮釋這一句話。好多人沒辦法理解，為什麼失智失能老人家明明很難照顧，而且根本已經不認得你，為什麼家屬還要親力親為，日夜牽掛？
我很累但我心疼你。
照顧老爸老媽是二十四小時的牽掛，一顆心永遠懸在那裡，只有在確定爸媽沒事，沒有什麼緊急狀況的幾十分鐘到幾個小時當下，能夠把注意力收一些回到自己身上，回到手邊的人事物，重新過一下自己原來的生活。
如果爸媽晚上睡得還不錯，通常就是他們夜眠的時刻，照顧的子女可以回去做一下自己，但如果連晚上都睡不好，那就很慘了。
此劇演了不少失智者常見的心理行為症狀，但還有更多沒有演到，比如晚上不睡覺就是最常見的行為問題之一。
女主角謝盈萱在劇中，就被兩份工作與照顧失智父親秦漢，壓得喘不過氣來，然後如果照顧上不得要領，就會發飆，甚至動手。我想前幾天胡亂對照顧殺人案判重刑的法官們，應該去看一下《忘了我記得》，就能體會家庭照顧者的處境。
多情的子女照顧爸媽，心力交瘁，盛怒之下罵人打人，隨即懊悔，然後就被無情無義，遠走高飛，躲到美國還是大陸，或者南北縣市的親人大罵，怎麼那麼不孝？
謝盈萱在此劇的人設，實在太迷人，現實中沒有這樣的女生啦！我看過非常多單身女兒獨自照顧失智老爸的組合，她們就是出於一個不忍之心，沒有那麼多情感、情緒與才情。
這類子女在老爸老媽過世後，整個人就被掏空了，於是有人遁入空門，也有人從此繼續過著孤家寡人的日子。
但謝盈萱走了出來，因為，脫口秀拯救了她。脫口秀在此劇有一個有意思的功能，也就是從一個後設的高度來看待劇中角色的想法與做法，而讓此劇有了散文的特質，不只是電視小說。
此劇從找到秦漢來飾演失智老爸，就話題十足，結果，沒有讓觀眾失望！秦漢一定會以此劇的角色拿到一些表演獎項，他在劇中的人設新奇有趣，而且背後都有心理學基礎，等於創造了一個角色典型。現實中有沒有這樣的老爸？應該也是沒有，但令人嚮往。
謝盈萱對母親的情感，編導也著墨很多，這事情是這樣，子女對爸媽的感情，一般會偏重一方，不是戀母就戀父，但謝盈萱是戀雙親。從我的角度來看，她對母親的情感，比對父親複雜許多，當她質問秦漢，母親為什麼要離開我？那是受傷很深才能講出的話。
都四十幾歲了，還在想當初媽媽為什麼拋下你？就是有人沒辦法釋懷。劇中對此段母女情感的描繪，轉折明顯，又不牽強，獨立發展成另外的故事都可以。
就因為謝盈萱太迷人，竟然就牽起了一段姻緣，而這樣的愛情故事，也是太過浪漫，現實中不太可能，卻又讓人沉醉。先前有好幾齣台劇都演出了失智劇情，也難免為劇中人帶上愛情故事，問題是兩者要融合起來相當不容易，此劇就選擇了一個聰明的辦法，也就是沒有讓男方涉入照顧的情節，沒把握就不如不演。
秦漢的老年生活相當有意思，若要硬說抄襲或模仿，約會找老伴與一群老人騎單車的橋段也都是有所本，但就只是參考罷了。現實上也不會有這麼有趣的老男人，卻好像是住在社區公寓另一棟的鄰居。
面對傳統家庭結構與價值的瓦解，人要怎麼變老，是一個大哉問。「不要在我身上插滿管子」、「不要把我送走」，然後寫了願望清單，也錄了身後影片，甚至舉辦生前告別式，都有一點太過文青，比較像是編導的想法，但誰能說，這一代中年，比如謝盈萱，老了以後，不會有這樣的作法呢？
很多觀賞《忘了我記得》的中年觀眾，都不免想到自己。謝盈萱老了，誰來照顧她？
然而，在照顧當下，中年子女即使想到這樣的事情，也很快被眼前的照顧工作吸引過去，不會多想了。
在失智與長照部份，此劇有一些不精確。失智從初期到晚期，認知功能怎麼衰退，有一個邏輯順序，比如還會打電話就不至於認錯家人，因為前者是輕度，後者屬於重度，當然一般觀眾不一定看得出來。Lecanemab是新藥，自費要一百萬台幣（效果爾爾），這樣的設定是「超前部署」，臨床上還沒發生。妻子過世，會悲痛，但不至於讓失智惡化，更不會造成譫妄，此劇對於譫妄的描述是完全錯誤的。外籍看護沒有請半天的，都是二十四小時。
然而，劇中對外籍看護照顧情境的描寫是相當寫實的。
友人勸說，「把失智老爸送到一個專業的養老院」，問題是台灣就沒有啊！非常多家屬不知道，以為失智照顧不來就送安養院，根本沒地方送，安養院也不會照顧。台灣的所謂住宿型長照機構，還停留在失能照顧的模式，能照顧躁動、干擾的失智老人家的安養院，非常稀少。
此外，荷蘭的失智村已經是舊聞，全世界也沒有其他地方照著做。失智照顧的最高境界是造假與說謊，失智村就是如此，但其實不用那麼費工夫，靠一張嘴說到讓老爸老媽高興、可以配合，就有同樣功效。
Netflix就是有辦法找了十幾個資深明星與演員來客串，包括好久不見的趙永馨，其用意應該是讓她與秦漢再續幾十年前的戲緣吧，這是編導貼心之處，顯見此劇的製作充滿了懷舊情懷，非常不簡單。
觀賞《忘了我記得》，就是能夠體會此劇對老年議題的真誠關注，以及化為藝術手法的認真付出。
原本應該是「記得我愛你」，我以前也寫過這樣題目的文章，但此劇改成了拗口的「忘了我記得」。
當失智爸媽，似乎已經忘了你，有一天卻突然叫了你的名字，你的眼淚就流下來了。再怎麼辛苦，有這一句，就有了意義。
因為，你會想到小時候下雨天，在教室等雨傘，然後，外頭一個聲音，叫到了你的名字，你起身，笑著奔向前來的爸媽。
我做失智與長照二十多年，以前會認為，為了照顧爸媽而犧牲人生的子女，何苦呢？現在，卻有另一番體會。
其實，你的人生，也幹不出什麼大事啦，不要騙了；不如在家好好照顧老爸老媽吧。
當然，能夠在原來的工作與家庭之外，兼顧照顧角色，是兩全其美，而這就要靠國家幫忙了。
此劇有沒有提到台灣任何官方長照服務？顯然，一般人根本就不熟悉，大家一講到長照，最先想到的還是外籍看護與養老院。
